張媽只發(fā)現(xiàn),劉翠芬自從上了班之后,整個人就越發(fā)的難講話了。
就像現(xiàn)在,她被劉翠芬說得,口水都挨了一臉,但偏偏卻不知道該怎么反駁。
“你家三孩子上學(xué),壓力大嗎?”劉翠芬忽然溫和了下來。
張媽一愣,想到邵家如今經(jīng)濟寬裕養(yǎng)家壓力也小,仔細(xì)說起來,就連阿良都是有收入的,立馬打起精神來訴苦,還當(dāng)自己能跟劉翠芬借一點錢。
誰知道聽完張媽的訴苦,劉翠芬聲音忽然大了起來:“知道壓力大,還這樣毀孩子的前程?”
“怎么,你家男孩子是人,女孩子就不是人了?就是畜生,不配讀書了?”
劉翠芬的嗓門很大,大到整條巷子里的街坊們都聽得見,張媽的大孫女張小芳此時躺在陰暗的雜物間里,自然也聽到了劉翠芬說的話。
雖然對于劉翠芬和邵英娘在西餐廳上班的事情,街坊鄰居們說起來都沒有一句好話,但實際上整條巷子里的女孩子,都很羨慕邵英娘。
羨慕邵英娘每天精精神神的模樣,羨慕邵英娘整潔沒有污漬的新衣,羨慕她新做的卷發(fā),最羨慕的,還是她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可以在夫家對她不好的時候,帶著孩子們回娘家。
即便這般,她在娘家也是理直氣壯,娘家父母兄弟,對她沒有一句抱怨。
張小芳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但她可以肯定,自己如果嫁人不順,娘家絕對不會給她出頭。
而邵英娘能夠活得如此有底氣,全都是因為這份工作,她不花娘家的錢,自然一切都理直氣壯。
“你憑什么說我?你家英娘也不見被送去讀女校呀!”張媽大聲反駁。
劉翠芬聽到這話,卻越加得意洋洋,說道:“她沒去女校,但又不是不讀書,我家阿良愿意教她,跟去學(xué)校里有什么區(qū)別?!?br/>
張媽頓時氣虛,一想到自家的孫子,只是一提起話頭,就覺得張媽煩,張口閉口都是耽誤學(xué)習(xí),絲毫不想教家里人認(rèn)字。
“你自己不向?qū)W,還要攔著街坊們不學(xué),你怎么這么缺德?”劉翠芬氣勢洶洶的罵道。
張媽聞言,立馬說道:“你家邵瑜一個糟老頭子,一天天不在家好好帶孩子,非要讓街坊里的孩子跟他讀書,他會有這么好心?鬼知道他安得什么心思?”
聽到這樣的話,劉翠芬沒有半分氣短,直接罵道:“胡說八道什么,自己心眼壞,看著別人也心懷,我們家老邵是什么人,你不知道還是街坊們不知道?”
“誰家有事找我們老邵幫忙,他沒有搭把手?你家老張上個月被工頭欺負(fù),還是我們老邵幫的忙,你都給忘了?”
“前頭老李家,他兒子被搶了錢包,是我家老邵追回來的?!?br/>
“后頭老趙家,閨女親事差點黃了,也是我家老邵在中間說和的?!?br/>
“東邊老孫家,閨女在婆家受欺負(fù),自家都不敢出頭,還是我們老邵幫著出頭的?!?br/>
“我們家老邵為街坊們做了這么多,街坊們都沒記性是嗎?”
劉翠芬顯然,這是連街坊們都記恨上了,雖然邵瑜的事情是被張媽攪和的,但一被攪和就黃,顯然街坊們也并不支持。
對于這些不支持的人,劉翠芬也沒什么好臉色。
“說得好像你家是什么好人家一樣,再好,你閨女還不是被人掃地出門,連著三個丫頭一起趕了出來!你家的家教,也不過如此?!睆垕尨舐暼氯碌?。
邵英娘神色一頓,邵瑜有些關(guān)切的看向女兒,她搖了搖頭,緊接著朝著劉翠芬走去。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聲。
“你敢打我?”張媽不敢置信的說道。
劉翠芬氣勢很足,說道:“打得就是你,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知道說東道西,我家閨女行得正坐得端,是她休了那個臭男人,才不是別人休了她!”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你家閨女就是個沒人要的破鞋!”張媽朝著劉翠芬撲了過來。
劉翠芬也不甘示弱,兩個人立馬扭打在一起。
“你居然打我娘!”
邵英娘外表文弱,此時卻將來自親娘的基因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當(dāng)場加入戰(zhàn)局,母女兩個人對上張媽一個人,很快就占了上風(fēng)。
“老張,老張,你是死人嗎?”張媽開始呼叫外援。
邵瑜此時也跑了過來,說道:“別打了,別打了?!?br/>
邵瑜做出一副要拉開幾人的樣子,但實際上他卻是死死的鉗制住張媽,好讓劉翠芬和邵英娘打得更成功。
老張慢慢吞吞的走了出來,看到這個多人混戰(zhàn),他想進去幫忙,但又怕被誤傷,只能在一旁喊道:“別打了,別打了,有沒有人來拉架呀。”
被幾人圍攻的張媽,此時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你在那看能有什么用,廢物,你快來幫忙打!”
若是罵戰(zhàn),街坊們還能躲在家里裝死,但如今幾人都扭打在一起了,老張又已經(jīng)開始點名喊人了,街坊們再也裝不了了,紛紛從家里走了出來。
見著人來了這么多,邵瑜知道不能再拉偏架了,便只得用力將兩伙人拉開,說道:“張媽,你就算看不上我,但你也別欺負(fù)我閨女和媳婦。”
張媽聽到這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指了指劉翠芬母女,又指了指自己,說道:“你看看,是誰欺負(fù)誰?”
張媽此時披頭散發(fā),臉上還有幾道血痕和一個十分明顯的巴掌印。
而劉翠芬母女倆,除了發(fā)型亂了一些,都沒看到哪里受傷了。
邵瑜身子都沒有給劉翠芬使眼色,劉翠芬就已經(jīng)非常熟練的身子一軟,口中哀嚎。
“疼死了,我疼死了,這老娘們她要殺我?!眲⒋浞艺f著,又偷偷拉了邵英娘。
邵英娘慢了一拍,但很快,她也作出一副柔弱的模樣,學(xué)著母親裝作要昏倒的樣子。
邵瑜此時扶著妻女,朝著張媽控訴道:“你看看,你雖然臉被劃拉了幾道,但中氣十足,而她們倆,被你撓的都站不穩(wěn)了?!?br/>
張媽見邵瑜這般顛倒黑白,差點氣了個仰倒,罵道:“她們這是裝的,你們?nèi)齻€打我一個,你還好意思說!”
“你那么壯,我們?nèi)齻€也打不過你一個?!眲⒋浞一氐?。
眾人視線在三人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張媽身形粗壯,而劉翠芬與邵英娘,都是十分清瘦的身形。
“反正我現(xiàn)在怎么都講不清楚了是嗎?”張媽大喊道。
邵瑜定定的看著她,說道:“確實是我們?nèi)齻€欺負(fù)你一個?!?br/>
劉翠芬用力拉了拉邵瑜。
張媽雖然不知道邵瑜為什么忽然改口承認(rèn),但她立馬像是得了什么尚方寶劍一般,朝著街坊們說道:“你們聽到了,他們邵家欺負(fù)人,三個欺負(fù)我一個!”
街坊們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邵瑜接著說道:“你想污蔑我家人就污蔑,我當(dāng)然只能讓她們想打你就打你?!?br/>
張媽:……
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聽聽邵瑜這說得是人話嗎?
“你蠻不講理!打傷了我,賠錢!”張媽說道。
“你詆毀我們的時候,怎么不跟我們講道理?我可以賠錢,你先賠償詆毀我們的精神損失費?!鄙坭ふf道。
張媽都沒聽過這詞,但她跟邵瑜幾個來回,卻始終占不了上風(fēng),只得繼續(xù)罵道:“出嫁女帶著孩子住娘家,這就是不要臉!”
邵瑜知道,邵英娘帶著三個孩子住在娘家,這件事在巷子里其實一直議論紛紛,但礙于邵瑜的面子,這些人都只是在私底下嘀咕,直到如今張媽在明面上罵了出來。
邵瑜往日里沒有機會說清楚,因而此時他正好借著這個機會,將這件事情說個明白。
“出嫁女怎么了?嫁出去了,就不是自己的孩子嗎?”
“你們家的閨女不心疼,不舍得讓她識字,也看得下她在受苦?!?br/>
邵瑜的視線,在周圍所有人身上掃過。
被這般逼視,這些人也忍不住低下頭去。
邵瑜接著說道:“我跟你們不一樣,我閨女要是再婆家受了一點傷,我都看不過去。”
“我閨女的丈夫打她,婆婆對她也兇惡,我閨女還想熬,但我不想等了,我逼著他們倆離婚,我將她接回來,讓她識字,讓她學(xué)洋文。”
“她現(xiàn)在沒有男人,但有孩子有工作,一個月掙十幾個大洋,比你們都強,我自豪得很!”
聽到邵瑜這話,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時竟然不知道感慨邵瑜的果決,還是羨慕邵英娘一個小姑娘居然收入這么高。
邵英娘此時站在劉翠芬身旁,凝望著父親的背影,心下酸澀非常。
“說得再多,你女兒還不是沒人要……”張媽后頭半句“爛貨”,在邵瑜似是要吃人的目光中,硬生生咽了下去。
邵瑜問她:“你是不是覺得女孩生下來,天生就是等著被人要?”
“你家的女孩子,記事了就被你拼命壓榨做活,出嫁了換了一筆彩禮,等進了婆家,又被時刻要求著補貼娘家兄弟,這是什么?從頭到腳,都被你家壓榨一遍嗎?”邵瑜問道。
張媽的小女兒兩個月前才出嫁,這個女孩子就是過得這樣的人生,如今張媽又要將這樣的人生重復(fù)在自己的孫女身上。
“誰家女孩不是這么過來的,就連我都是這么過來的。”張媽振振有詞的說道。
“所有人都這樣,那就是正確的嗎?”邵瑜反問。
張媽一愣。
邵瑜接著說道:“自家的閨女,不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就因為是個女孩,就比人低賤了嗎?在娘家受盡壓榨,在婆家還是被百般支使折騰?!?br/>
“就因為是你家的孩子,她們就不配擁有自己的人生嗎?”
張媽的大孫女張小芳,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門邊,此時她朝著邵瑜說道:“邵伯伯,我想跟您識字,我也想出去工作。”
這一句話音量不高,但對于女孩來說,卻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
張小芳今年十七歲,身形瘦弱,面黃肌瘦,衣服上滿是補丁,此時怯生生的站在那里,滿臉緊張的看著邵瑜。
她的妹妹張小丫在一旁,用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珠子,同樣怯生生的看著邵瑜。
張媽在跟邵瑜對峙,見自家孫女竟然投敵,立馬罵道:“小芳,這里沒你的事,快滾進去?!?br/>
邵瑜聞言,立馬說道:“你當(dāng)是在趕小貓小狗呢,你怎么不這樣對著你大孫子說話?”
張媽一哽,說道:“別胡攪蠻纏,孫女怎么能比得上孫子?!?br/>
她這話,周圍的人也暗自點頭。
邵瑜卻說道:“有什么比不上?不都是人嗎?我女兒,可比你們所有人的兒子都要強。”
邵瑜反復(fù)拿邵英娘說事,對于在場的長輩們來說像是不講道理,而對于像張小芳這樣的年輕女孩來說,卻有非常強烈的吸引力。
劉小姐雖然也是有工作的女人,但她和邵英娘不一樣,劉小姐從來到這巷子里的那一天,所有人就都知道,劉小姐和巷子里的人不一樣。
但邵英娘卻不同,邵英娘剛來的時候,和巷子里的女孩子們沒什么不同,甚至因為她帶著三個孩子,要承受更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其實起點比巷子里的女孩子們還要差。
但自從邵英娘開始工作之后,她就變得不一樣了。
“你識字是為了工作?”邵瑜問張小芳。
張小芳用力點頭,目中滿是羨慕的看著邵英娘,說道:“我也想像英娘姐姐那樣?!?br/>
邵瑜忽略這些亂七八糟輩分的稱呼,又問道:“工作是為了什么?”
“為了掙錢,為了……”張小芳隱約抓住了什么,但一時卻說不清楚。
“為了擺脫什么嗎?”邵瑜問道。
張小芳有些害怕的看向一旁的張媽。
“為了不想隨便嫁給不認(rèn)識的人……不對,我甚至不想嫁人。”
這聲音一出,所有人都望了過去。
這人不是巷子里未出嫁的女孩,而是已經(jīng)出嫁的姑娘,老趙家的閨女趙春梅。
趙春梅在婆家受欺負(fù),被丈夫和婆婆毒打,趙家不敢出頭,是邵瑜帶著街坊們一起將人接回來養(yǎng)傷的。
人雖然接回來了,但所有人的默認(rèn)里,都覺得這姑娘住兩天還是要回婆家的。
因而此時聽她這么說,頓時所有人都覺得趙春梅大逆不道。
“荒唐,好的不學(xué),偏要學(xué)壞的,你要這么想,那現(xiàn)在就給你送回去?!崩馅w氣急敗壞的說道,他是出來看別人家熱鬧的,卻沒想到自家的房子著了火。
“我不想再回那個鬼地方了。”趙春梅搖頭。
老趙怒問:“那你要去哪里?”
“找工作,然后自己租房子住?!壁w春梅斬釘截鐵。
巷子里從前有一個獨居的劉小姐,因而趙春梅心里升起了這樣的念頭。
“你識字嗎?就要找工作?你能找到什么工作,要去勾欄里賣笑不成?”老趙罵道。
趙春梅聽了這話,眼睛瞬間就紅了起來。
老趙此時也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該用這樣的話來羞辱女兒,但一想到女兒這些大逆不道的念頭,他的心腸又跟著冷硬了下來。
邵瑜在一旁說道:“不識字可以學(xué),也可以先找不用識字的工作來過渡,只要有一口飯吃,總能活下去。”
趙春梅用力點頭。
老趙又說道:“你心思大了,家里容不下你,滾出去住?!?br/>
趙春梅臉上頓時露出無助的神色來。
而張媽也趁勢朝著自己的兩個孫女說道:“你們要是敢學(xué)人出去工作,那我就將你們趕出去!”
兩個孫女此時互相看了看,都顯得十分無助。
關(guān)楊已經(jīng)看了許久的熱鬧,聽到這話的時候,立馬說道:“那邊不是有一間空屋子嗎?正好讓幾個小姑娘租了住,第一個月的房租我贊助了。”
關(guān)楊指的是邵瑜家隔壁的一間空屋子,原本是有人住的,但因為房子太小,房頂漏水的緣故,因而上一任租客離開后,兩個月來都沒有人租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