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衛(wèi)韞所愿,當(dāng)天下午謝桃就和衛(wèi)韞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這個來自另一個遙遠(yuǎn)時空里,生活在一個完全的封建年代里的男人當(dāng)晚就將自己買好的戒指,戴在了謝桃的手上。
戒指上的鉆石在水晶燈下閃爍著璀璨的光芒,謝桃摸了摸,“我有鐲子了衛(wèi)韞,其實你不用再買這個的……”
“那不一樣?!?br/>
衛(wèi)韞將男款的婚戒塞到她手里,也沒有多說些什么,只是朝她伸出自己的手指。
謝桃的目光停在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當(dāng)她將戒指戴上他的無名指時,她看了一會兒,嘴角忍不住上揚。
衛(wèi)韞似乎也終于滿意。
“不許摘下來。”
末了,他握著她的手,又囑咐了一句。
“知道了?!?br/>
謝桃趴在他的懷里,笑嘻嘻地應(yīng)。
衛(wèi)韞也想過要不要在這里再辦一次婚禮,卻被謝桃拒絕了。
于她而言,只有那么一次,就已經(jīng)足夠了。
所以后來,衛(wèi)韞和謝桃只請了福妙蘭和?;?還有謝瀾,孟黎春和年繼堂他們。
至于老奚,有孟黎春在的地方,他總不愿意來。
但他也很清楚,這一天對謝桃來說,那是很重要的日子,所以當(dāng)晚,他還是來了。
或許他也已經(jīng)意識到,有些事情,有些人,即便是他躲避數(shù)百年,也終究是躲不過去的。
就在孟黎春靠在年繼堂肩上,喝酒喝得臉色發(fā)紅的那時候,老奚推開了包廂的門,就站在那兒。
包廂里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都停駐在他的身上,包括喝醉的孟黎春。
這個一向喜歡穿著紅色衣裙的女人今晚也仍舊穿著一身無袖的酒紅色及膝連衣裙,妝容精致,涂了正紅色口紅的嘴唇已經(jīng)被她自己無意識地用手背蹭掉了不少。
但她仍然美得驚人。
有一瞬間,老奚稍稍恍惚,仿佛回到了數(shù)百年前的夷朝。
衣裙鮮艷如火的少女騎著馬從長街上掠過,長鞭在手里揮舞著,如銀蛇騰空。
而如今的她,比之當(dāng)年,似乎仍未有多少變化。
今天的孟黎春,心里似乎裝著不少的事情,她來時,眉眼間便已積聚著極沉重的情緒,平日里神經(jīng)質(zhì),愛開玩笑,嘻嘻哈哈的她,今天除了祝福謝桃和衛(wèi)韞之外,就很少說話,只是把擺在自己面前的酒一杯杯地往嘴里灌。
她也沒有料到,這個她一直想見卻終究沒能再見上一面的人,會在這個時候,忽然出現(xiàn)在包廂的門口。
那一刻,孟黎春瞳孔微縮,手里的酒杯掉落在了桌上,酒水四濺。
包廂里的氣氛忽然變得有一點怪異。
但最終,無論是老奚,還是孟黎春,都將目光從彼此的身上收回,就好像是兩個從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一般。
包廂里再一次熱鬧起來,謝瀾喝得太多,指著衛(wèi)韞一遍又一遍地說,“衛(wèi)韞,你要是敢對桃桃妹不好,你看我揍不死你!”
后來他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囑咐謝桃,“桃桃妹,他要是哪兒不好了,你要記得告訴我,瀾哥幫你收拾他!”
這一頓飯吃完,衛(wèi)韞受老奚的囑托,和謝桃一起帶著喝得醉醺醺的謝瀾,以及福妙蘭和?;?,一起回了家。
而年繼堂早就一溜煙兒跑了。
昏暗的街道上,橙黃的燈光穿插在行道樹的枝葉間,散落在地上,成了破碎的光影。
孟黎春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始終沉默著。
曾經(jīng)那么迫切想要見到的那個人,此刻正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可在這一刻,她卻一反常態(tài),似乎是什么都不想說,也不想再看他一眼。
直到她把高跟鞋脫了扔到一邊,然后又赤著腳往前走的時候,她好似在這般寂靜的夜里,忽然聽到了那樣的一聲輕嘆。
“黎春?!?br/>
這絕非是屬于一個中年男人該有的滄桑嗓音,更似少年的溫潤清朗。
這是縈繞在她夢中多少年的熟悉嗓音啊。
這一刻,孟黎春的那雙腳,已經(jīng)再挪不動一步。
當(dāng)她回頭的那一刻,她親眼看見,方才那個已經(jīng)顯了老態(tài)的中年男人逆光而立,他的手里提著被她負(fù)氣扔掉的那雙高跟鞋。
在一片朦朧的光暈之間,
她親眼看見,他的身形在淡金色的流光與忽來的煙霧之間,漸漸褪去了屬于一個中年男人的滄桑之態(tài)。
他的容顏仿佛頃刻回春一般,歲月留給凡人的所有痕跡在他的面龐上盡數(shù)消失不見。
此刻的他只是站在那兒,便讓孟黎春在頃刻間有了一種回到了過去的錯覺。
那是一張屬于年輕男子的容顏,那樣的眉眼,那樣的輪廓,溫雅俊逸,如水澹澹。
那一剎那,孟黎春眼里的淚水無意識地一顆顆砸下來。
胸口里的那顆心臟像是被一只手給緊緊地攥住了,她只是看著他,腦海里便已有過去的種種回憶一幀幀堆疊,像是一把又一把鋒利的劍刃,狠狠地刺進血肉里。
“你終于,肯見我了?”像是過了好久,孟黎春才終于艱難地開口。
她的聲音,竟然還有些不受控制的顫抖。
頂著一張年輕容顏的老奚站在那兒,定定地看著與他之間隔了十幾步遠(yuǎn)的女人半晌,那雙眼睛里好似終于有了些波瀾。
神仙不會老。
老奚自然也不會。
但他卻習(xí)慣于常年幻化出一副中年人的模樣,像是在渴盼著歲月能夠給他留下些什么,哪怕只是一道皺紋。
唯有這樣,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時光的流逝,而人生,也不再是那么一望無盡,滿眼虛無。
但這到底,只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罷了。
但此刻,他卻心生忐忑。
生怕這個闊別了數(shù)百年的故人,會忘記他的模樣。
于是這么多年以來,他第一次像是有了少年人才有的沖動,毫不猶豫地就撤下了幻術(shù),將自己原本的模樣,就這樣展露在她的眼前。
“黎春,抱歉?!?br/>
像是斟酌了半晌,老奚終于開了口。
這一聲抱歉,是他欠了她數(shù)百年的債。
但這終究,還是太過蒼白。
他帶給她的那些冗長的痛苦,又豈是這一聲“抱歉”便能消解得了的?
但老奚,卻還是說了。
孟黎春聞言,眼淚仍在眼眶里閃爍,但她卻忽然冷笑了一聲,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好笑的言語似的。
她忽然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吸了吸鼻子,此刻的她看起來似乎已經(jīng)足夠鎮(zhèn)定。
孟黎春望著他,“我這半根仙骨,是誰的?”
她忽然的一句話,便令老奚登時愣在那兒,那雙眼睛里神情變幻,像是過了好久,他才動了動唇,“你……知道了些什么?”
他的嗓音莫名有些干澀。
“是你的,對嗎?”孟黎春緊緊地盯著他,說話時,聲音里仍舊帶著幾分細(xì)微的顫抖。
老奚像是想說些什么,可他望著孟黎春看向他的目光,卻最終什么都沒能說出來。
此刻的他,脫去了幻術(shù)的遮掩,便如一位溫和如玉的年輕公子一般。
“聞奚,你為什么要救我?”
孟黎春的情緒終于控制不住,她的胸口劇烈起伏,那雙眼睛已經(jīng)紅透,“當(dāng)年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知道你的父兄利用你,害你,知道你最終會因他們而不得好死……所以你才對什么都無所謂,你不在乎你自己的命,也不容許我在乎你的死活,是嗎?”
他是神君的侍從。
投身亂世,是為了保神君平安渡劫。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多舛的命運,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條死路,他從來都是清醒理智的,所以他決不允許自己為了兒女私情而忽視自己的使命。
所以他不恨父兄,所以他不恨天下人,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是一個局外人。
因為記掛著自己的使命,所以便是連愛上一個姑娘,他也絕不自己承認(rèn)愛她。
情愛不過是世間最無用的東西。
聞奚當(dāng)初少年意氣,以為自己可以忘得徹底。
誰知他卻將這個姑娘記掛在心上數(shù)百年的時光,都不曾解脫出來。
“只有我,從頭到尾就只有我!”
此刻的孟黎春指著自己的胸口,淚如雨下,“只有我像個傻子一樣,在乎你的生死,在乎你那短暫一生里所承受過的所有苦與痛,我想救你,可到頭來,卻是連你自己,都從未在乎過那段人生。”
這多可笑。
那個被她放在心上珍視的少年郎,就像是遼闊海面上一抹轉(zhuǎn)瞬即逝的泡沫。
于他而言,那或許只不過是一段不值一提的短暫回憶,畢竟他生而為神,又豈會將人間風(fēng)月,紅塵萬里放在眼里?
可那段記憶,對孟黎春而言,卻是裹著血淚的親身經(jīng)歷。
穿越者又怎樣?
在那樣一個混亂的年代里,她仍然是最渺小的一粒沙塵。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局外人,她會為了好友的慘死,心上人的離世,甚至是那么多曾與她良善,幫助過她的那許多的人的喪命而痛不欲生。
此刻的老奚也已經(jīng)眼眶微熱,他喉結(jié)動了動,嗓音仍舊有些發(fā)干,“黎春,有些事情,我無法選擇?!?br/>
他想說的話有很多,但在這一刻,卻又仿佛不知道自己究竟該說些什么。
最終,他又道,“我寧愿你只當(dāng)我真的死在了當(dāng)年的梁王宮前,我這一輩子,本不該再見你?!?br/>
他垂下眼簾,苦笑了一聲,“但是你偏偏遇上了桃桃?!?br/>
也是這種時候,老奚才終于深刻地領(lǐng)悟到,宿命如此,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誰也躲避不了。
“誰要見你?老娘這輩子都不會再想見你了!”
孟黎春此時已經(jīng)很激動,她紅著眼眶,手上幽藍的光閃爍著,她的眼前仍然攏著一層朦朧的水光,“誰稀罕你的仙骨?誰稀罕坐那管理局局長的位子?該還你的,我都一并還給你好了!”
“我孟珂,用不著你的施舍!”
像是瘋了好幾百年的孟黎春,在這一刻,終于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的名字。
孟珂。
在遇見聞奚之前,她只是孟珂。
她要把他給的一切都還給他。
他給的仙骨,他讓橫云仙君給她的局長的位置,也包括……他曾給她的名字。
孟黎春手里幽藍的光便如同一把鋒利的劍刃,眼看就要刺入她的脊骨內(nèi),取出當(dāng)年那位仙長賜給她的那半根仙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