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重云在店里那臺中古臺式機上看新人秀現(xiàn)場視頻錄像。他點了點鼠標，正好定格在周天皓中場后回到評委席的一瞬間。周天皓向觀眾席那邊微微側(cè)頭，似乎在找什么，片刻收回目光，繼續(xù)和女主持人談笑風生。
女主持人問：“您把支持票投給三號選手，因為她是美女的緣故嗎？”
周天皓笑瞇瞇的：“因為所有的‘戀曲’中，她前調(diào)和基調(diào)的過度最完美。好的香調(diào)就像女人的紗衣，要一層一層慢慢脫掉。當然，美女也是加分點之一�！�
他轉(zhuǎn)向演播臺正中，依舊笑瞇瞇：“相比之下16號選手犯的錯誤就是太直白。他當著觀眾的面把衣服一次性全脫了�！�
張松就是裸奔的16號。肖重云在電腦前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之后覺得有些不對，回頭，看見小鬼沉默地站在他背后。
肖老板假裝自己剛才沒笑，正色道：“恭喜晉級�！�
小鬼原地不動。
肖老板祝賀完畢，轉(zhuǎn)回屏幕前，繼續(xù)點開始鍵。正好到張文山點評。他以雅舍董事長的身份，音調(diào)平緩，略略低沉地為新人做了建議。前額的頭發(fā)垂下來遮住眼睛，看上低調(diào)沉穩(wěn)。肖重云知道，這些建議雖然聽上去不錯，其實只是漫不經(jīng)心的敷衍。這個人從未對任何事情上心過。生命里的東西對于他來說都如同浮云流水，包括這么多年來陪過他的女人們。
不過如果他不是這種性格，當初也不會對自己下那么狠的手。
肖重云想倒回去再聽一遍張文山的點評，電腦屏幕忽然黑了。
小鬼拿著電源插頭站在他身后：“看得這么難過，為什么還要看？”
肖重云摸摸自己長胡子渣的臉沒回答，小鬼問：“你說過在外面咖啡店看我比賽的�！�
“抱歉啦，忽然有急事就回來了。你看錯過的部分我都認真重新看了，看了三遍有沒有？”
小鬼依然固執(zhí)道：“你說過在外面咖啡店等我的�！�
肖重云沒轍了，總覺得忽略了哪里，猛然醍醐灌頂。他自我檢討，伸手揉小鬼頭頂：“好了好了我想起來了，獎勵！明天帶薪休假，不用來店里幫忙，好好放松一下準備16強賽吧！不用感謝我哦。”
小鬼扭頭走了，不久就聽見關店門的聲音。肖重云摸摸鼻子，覺得自己養(yǎng)了個白眼狼徒弟，怎么哄都不開心。
第二天張松果真沒有來，倒是一大早開店門就看到了周天皓。十二月的冬天，周公子笑得春風拂面：“肖學長早。今天沒看見你養(yǎng)的那只小狗��？”
“我給他放假了�！毙ぶ卦茊枺骸氨荣惼陂g評委到選手這里來，真的沒有問題嗎？”
“記者的話我甩掉了，而且我是上場比賽唯一投張松否決票的人——別這樣看我，你家寵物少一票又不影響晉級�！�
周天皓抱怨店里沒有暖氣，然后圍著每個貨架都轉(zhuǎn)了一圈，試聞樣品，又回到肖重云面前：“退步了�！�
“什么程度？”
他搖搖頭：“起碼是三流調(diào)香師水平�！�
“粗糙的香氣過度，微妙的原料比例，不足夠的酒精淳化時間……”周天皓晃動手指里夾著的玻璃瓶：“這是張松調(diào)制的？”
肖重云糾正：“這是鄙人作品�！�
周天皓大笑：“肖學長真是越來越幽默了。拿自己實力開玩笑這種習慣不好，我期待學長什么時候認真調(diào)制一款作品，我們在排行榜上一決勝負�！�
肖重云不知該如何解釋。是說店里所有的作品都是認真調(diào)制的，還是解釋他的嗅覺已經(jīng)不再適合做調(diào)香師了呢？他最后什么都沒有說，只是轉(zhuǎn)過頭看冬天落在窗臺上的陽光。那是溫暖的蜂蜜色，可是不帶任何溫度。它只是帶著夏天的顏色，溫度卻早已被北風涼卻。
在格拉斯的中國留學生不多，肖重云卻怎么都想不起周天皓當初的樣子。果然如周天皓所說，當初的他心高氣傲，只看得見自己前面的人。對于永遠的第二，他當然沒有必要記住對方長什么樣。天才永遠只會被另一位天才的光芒所覆蓋。
周天皓趴在玻璃柜臺上，問：“昨天給你的提議想好了嗎？加入lotus，和我一起工作。我這里恰巧接到了一個項目，只有學長才能勝任。你知道雅舍在仿制嬌蘭的憂郁（l'heurebleue）嗎？”
肖重云記得“憂郁”，1911年嬌蘭世家的第三代傳人雅克·嬌蘭調(diào)制的作品。據(jù)說表達的是日暮時，白晝和夜晚交界的瞬間的景色——大地和天空都蒙上一層憂郁的淡藍，世界開闊，萬物寂靜。三年后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回首再看，這款香水表達的，其實是戰(zhàn)爭在即時，人們對安寧和平生活的留戀。
這是母親最喜歡的香水作品之一。很小的時候，母親總喜歡獨自坐在窗前，面前的矮桌上放一條染過香水的試香紙，窗外總是陰霾不變的天空。而“憂郁”是伴隨母親最長久的味道。甚至長大一些被送去薰衣草環(huán)繞的香水之都格拉斯留學時，每當他想起母親，空氣里會自然的浮現(xiàn)這種安靜，沉著，華麗，復雜，仿佛沉淀著舊時代故事的香氣。
肖重生搖頭：“我知道憂郁，但不知道雅舍在仿制它。這是嬌蘭，每一款香水都是絕密配方的嬌蘭——可能這么容易就被仿制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