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挽月一直被關(guān)在柜子里，聽著朱佑樘和張菁菁在外面說話，邵宸妃依然在那不急不慢地喝茶，她等得花兒都謝了，好像被別人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像一個隱形的人。

    如果所有的事都可以運(yùn)籌帷幄在鼓掌之中，就沒有那么多驚心動魄了。

    直到那一幕出現(xiàn)以前，蘇挽月都以為自己對所有險境，都能化險為夷。有的時候，人會過度高估了自己的實(shí)力，而忽視了運(yùn)氣的成分。蘇挽月一直在想不會有任何差錯。她想的是張菁菁不可能氣到自己，拙劣的挑撥，淺顯的驕縱，不足以讓自己去跟朱佑樘翻臉。蘇挽月也許是對兩人的感情有信心，更多的是對自己的心性有把握。

    蘇挽月安靜躺在黑暗中，聽著邵宸妃忽然放下了手中茶盞，呼吸急促了下，應(yīng)該她也在有些緊張，而后收斂了心緒，呼吸逐漸回復(fù)了平穩(wěn)。

    “把人帶進(jìn)來，給太子殿下看看吧?！鄙坼峰谅暦愿懒艘痪洌笳f道，“我不過是奉貴妃娘娘的遺命行事，望殿下不要怪我?！?br/>
    蘇挽月心中一凜，不知道邵宸妃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聽著外頭嘈雜聲四起，也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這樣一來，只怕蘇挽月會恨你一世?！睆堓驾荚谂哉f了一句，依舊柔軟如水的聲音，很輕，仍被蘇挽月尖著耳朵聽到了。

    沒有得到回答，但似乎隔著那長長的沉默，蘇挽月都見得到朱佑樘那張冷艷的臉，和他的默許。

    蘇挽月完全聽不明白，不知道張菁菁和朱佑樘，私底下達(dá)成了什么協(xié)議。覺得外頭很吵，全是亂哄哄的聲音，越是被弄得緊張，內(nèi)心無法平靜的時候，其實(shí)已經(jīng)輸了一半。

    “她原本是從我宮里頭出去的侍女，后來才去了貴妃娘娘那里，如今我要怎么處置她，殿下想必沒有異議吧？”邵宸妃又沉聲說了句，語氣陰沉沉的，像是許久不見天日的那類心境，聽的人很不舒服。

    “沒有?！敝煊娱萄院喴赓W答了個字，懶得再多說的意思。

    而后見邵宸妃一抬手，蘇挽月縫隙之中，看不見垂簾外頭的情形，只是聽著女子一聲的悶哼，心里頭也緊了一下，那是紅綃的聲音。

    “紅綃，你背信棄主，本宮今日毀你一張臉，你可心服？”沉悶的聲音問著珠簾外頭的人，邵宸妃的話，讓蘇挽月有些聽不明白。

    “奴才甘愿受罰。”幾乎沒有什么情感的聲音，蘇挽月不知道此刻紅綃是什么表情，是不是和她以前一樣很冷漠又淡然。

    如果真的毀了紅綃那張臉，蘇挽月不知道以后該怎么去面對她，難過？還是根本已經(jīng)無用的同情？落花流水本無情，漂亮的女人難道真的都是，沒有一個有好下場么？

    “殿下……”

    “不用求人?！?br/>
    是云天的聲音，他剛開口即被紅綃打斷，很輕的開口，卻是冷冷清清似是可接受一切變故的樣子。蘇挽月一直想用一種形容詞去描述紅綃給人的感覺，并不是逆來順受，而更像一種不卑不亢的淡漠。懂她的人，自然會看到其中的好風(fēng)景。

    如果朱佑樘不去開口阻攔，也許一切都沒有回旋余地。蘇挽月在想，為什么要讓自己在暗處聽到這一切，是示威還是為了宣示朱佑樘的無情。若是曾常伴他左右的侍女，都可以隨意任人宰割和處置，已經(jīng)不知曉，還有什么是能讓他放在心上的。

    “宸妃，恕我直言，你一直在做對自己無益的壞事?！敝煊娱汤淅湔f了一句，像是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看似輕巧，內(nèi)里卻已經(jīng)激起驚濤駭浪。

    他終究還是沒有袖手旁觀。

    邵宸妃隨意手一揮，“你們帶紅綃先下去。”

    “云天，你也帶太子妃出去。”朱佑樘不動聲色，緊接著也說了一句。

    張菁菁猶猶豫豫不肯走，被朱佑樘小聲說了幾句。眾人離去，蘇挽月聽著房間里的氣息聲已經(jīng)簡單了許多，眼睛盯得有些吃力了，被悶了這么長時間，空氣不暢，頭也有些發(fā)昏了。

    “有什么要說的么？”朱佑樘問了一句，開門見山。

    “殿下今日的地位全憑本事得來，但其實(shí)你心地很軟?！泵悦院?，蘇挽月聽著邵宸妃說了這么一句，有些突兀。

    “恩？”像是冷冷哼了一聲。

    “我們不妨好好談一次。”邵宸妃像是期待這種攤牌，已經(jīng)很久了。眼睜睜看著對手長大和成熟，是種折磨，于自己，也是場歷練。時至今日，邵宸妃當(dāng)然知道朱佑樘會是未來的君王，但也知那條路并不平坦，所有的事無情無恨望過去，邵宸妃看著端坐在那的人，不甘心仍有，但更多的是其他復(fù)雜情緒。

    “我們應(yīng)該沒什么好聊的。你剛剛來這么一出，是想看我替紅綃求情？還是想證實(shí)你剛剛的斷言，我心軟？”朱佑樘的聲音，依舊是如遠(yuǎn)山青古般冷靜平穩(wěn)，不帶一絲個人感情的樣子。

    “紅綃不過是一顆棋，殿下連一顆卒子都舍不得，如何成大事？”邵宸妃不露聲色笑了笑，“我可以放了她。殿下，您也可以走了。”

    朱佑樘安靜沉默了好一會兒，但最終，還是什么也沒有問，站了起身。

    蘇挽月聽著那衣袍拂過地面的簌簌沙聲，想著他是不是仍是那身白袍，冷傲桀驁的樣子。人不能決定自己的出生，天命已定，也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yùn)，唯一能做的，也許只是不至于太過狼狽。

    木柜的門被緩緩打開，蘇挽月甚至覺得外頭光線有些刺眼，瞇著眼睛好一陣，而后前頭的光被邵宸妃那身雍容華貴的袍子擋了個嚴(yán)實(shí)，才抬起頭來，看著立在面前的人。

    在背光的陰影下，是不是所有人，都會顯得偉大而厚重，蘇挽月望著這個曾經(jīng)溫柔美貌的女人，此刻卻覺得她很高大。抬著頭對視了一陣，蘇挽月被堵住了嘴無法說話，邵宸妃也沒有急著說話的意思。

    抬了右手起來，蘇挽月瞥見邵宸妃手里的匕首，心里驚了下，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被冗雜了青筋的手握著，那一幕的情景有些詭異，蘇挽月眼里控制不住流露出了驚恐，而后看著那利刃越來越近，閃著青光，在自己臉上比劃了幾下，最終還是放了下去。蘇挽月松了口氣，看著邵宸妃伸手過來，解開了堵住嘴上的布條。

    “你到底要干什么？”蘇挽月喘了口氣，斜眼問了句。

    “你對人說話，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用敬語?！鄙坼峰驹谀牵皇`住了手腳卻仍是狂躁無比的人，眼神平淡，劃過她驚艷無雙的那張臉，“其實(shí)你我之間本沒有任何恩怨過節(jié)，但是貴妃姐姐有恩于我，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她，會完成她的心愿。”

    “你對我不客氣，我何必要假惺惺去說場面話？”一點(diǎn)慚愧的意思都沒有，蘇挽月回了句嘴。

    亮了手上匕首，像是她這么多年，都居高臨下看跪在前頭的女人一樣。邵宸妃眼神甚至有些復(fù)雜的溫柔，盯著蘇挽月的臉，慢慢看那雙眼睛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溢滿了恐懼，輕聲問了一句，“你怕我么？”

    不知為何，任何險境蘇挽月都會覺得有回旋余地，但此刻，對著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年婦人，卻恍然已經(jīng)走到了絕路的感覺。她們的優(yōu)劣處境，不僅僅在于邵宸妃手里精巧的匕首，或者是綁著蘇挽月手腳的繩索。

    更像是一種，對于宿命的無奈。

    蘇挽月眼睜睜看著匕首的利刃越來越近，直到那只盤根錯節(jié)了青筋的手被無限放大在眼前。右邊臉尖銳疼了下，腦子瞬間有些不太明白狀況，嘴唇舔到了血腥味，半張臉火辣辣疼起來，垂頭看了看衣襟，已經(jīng)被染紅了，臉上滴滴答答著血，繼續(xù)擴(kuò)染那片鮮紅。

    “你毀了我的臉？”蘇挽月呆呆問了一句，沒有想到，紅綃躲過去的裁決，竟然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沒有回答，望著蘇挽月右邊臉上那道很深的口子，血不斷淌出來，流得滿脖子都是。那張無雙而驚艷的臉，不會再有了。

    “我一定要?dú)⒘四?！”蘇挽月厲聲叫了起來，眼睛燒得通紅。如果此刻不是手腳受限，蘇挽月一定會把邵宸妃一刀一刀砍下來，“你信不信我要把你挫骨揚(yáng)灰？！”

    從頭至尾，蘇挽月從沒有把人逼到絕路的心境，一切的手段的心術(shù)不過是她的自保，但現(xiàn)在，她是真正幾近成魔，想要折磨別人，想要把自己承受的千倍還回去。

    邵宸妃很平靜，聽著蘇挽月厲聲的尖叫和威脅，置若罔聞。

    蘇挽月腦子里在迅速想各種狠毒的手段，心態(tài)狠了，眼神也就變了，狠狠盯人的時候，有些要活吞人的樣子。她盛怒的時候，從不是只會哭的那種女人，仍是盛氣凌人的樣子，不懂示弱。

    “你做得到的時候，再來同我逞強(qiáng)吧?！鄙坼峰α诵?，收了刀回來，擦拭干凈，像是把玩自己的首飾一樣，稀疏平常。

    蘇挽月咬著牙瞪著邵宸妃，有種無法遏制的情緒從心里涌起，千刀萬剮也不足以泄恨的感覺。一念之間，嗜殺成魔。

    “水鬼，進(jìn)來吧?！鄙坼峰谅晢玖艘痪洌瑒倓偺K挽月罵人的聲音已經(jīng)很大了，外頭應(yīng)該有人聽到了，只是被守著沒能讓人進(jìn)來。

    水鬼應(yīng)聲進(jìn)來的時候，就是看見了失控了的蘇挽月，連忙上前，一掌擊暈了她。望著蘇挽月臉上的刀口，心里有些戚戚焉。他沒想到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一幕，沒想到邵宸妃真的敢下這么一刀，看似對自己也沒什么益處。

    “娘娘，殿下應(yīng)該不會善罷甘休?！彼戆烟K挽月抱了出來，看了下她染了半肩頭的血，再看了看她臉上有些怖人的傷口。她昏過去的樣子，很安靜，這樣一張臉，真是可惜了。

    “不，不會善罷甘休的是蘇挽月?！鄙坼峰従徸呋亓俗约旱拈竭叄瑑墒址旁谙ドw上，挺直了背，深深吐了一口氣，“以她的脾氣，一定會鬧到天翻地覆。”

    “那豈不是……”水鬼有些聽不明白了，那樣豈不是于人于己，都沒有好處。

    “哪有完全正負(fù)的得失，告訴你們?nèi)f指揮使，我這么做，只求無愧于心罷了?！睋u著頭笑了笑，邵宸妃知道水鬼心里的疑慮是什么，不可能有完美無缺的計(jì)謀，有的時候，要看自己的取舍了。

    水鬼沒有再問什么了，同一條船上不錯，但各有各的心思。蘇挽月年輕氣盛，一向是口舌不饒人不懂圓滑，這次吃了個大虧，也不知道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垂頭看了看皺著眉頭昏睡在懷里的人，其實(shí)水鬼并不討厭蘇挽月，覺得她有勇有謀，武藝好心眼也高明，但可惜從開始就站在了相對的位置。

    “宸妃娘娘，現(xiàn)在怎么辦？”水鬼望著蘇挽月一陣，而后抬頭問了句。

    手一揮，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意味，指了指門口，眼里的神色像是深諳世故的那種深沉，“把她交給云天，剩下的事，靜觀其變?！?br/>
    “這樣不是放虎歸山么？”水鬼是徹底不明白了，當(dāng)初在云南，想要一下結(jié)果了蘇挽月不讓她再回京城，尚可理解?，F(xiàn)在卻是毀了她容貌，再還她自由，受了重傷的野獸，會比平日里更兇殘。蘇挽月的性格，一定寧為玉碎，給了她喘息的機(jī)會，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冒險。

    “何必太緊張？該來的遲早都會來。我既然做了，也不怕承擔(dān)后果。太子不會遷怒于他的四弟，這就足夠了。”邵宸妃看了眼水鬼，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揮了揮手，卻沒有再解釋什么。

    “你還站在這干什么？”見水鬼仍是沒動，邵宸妃沉聲問了一句，語氣有些不悅。

    “我總覺得這樣不妥。”水鬼低著頭，很婉轉(zhuǎn)說了一句。

    “你還沒資格命令我?！北灰宦暲湫Υ驍?，邵宸妃看著已經(jīng)三番兩次勸阻自己的人，站了起身，走過去看了下蘇挽月的臉，那道還在淌血的傷口，像是宣示著一個鮮血淋漓的事實(shí)，那就是成王敗寇。